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灾难时期,历史学家何为?丨施展札记01

施展 施展世界 2020-09-06
文「施展」

庚子年,大瘟疫。

人类必须面对临于头上的灾难,但是如何才不至于不断重蹈覆辙?条件之一便是,我们会如何记忆这些灾难。



01
历史学家,就是一个民族的记忆

几天前,刚读了北京大学历史系罗新老师的一篇与瘟疫相关的访谈,极有共鸣。

文中引用到罗新的若干条微博。他于2月7日在微博上写到:“一生所学,只为此刻。”

读到这段,想起好友邱立波多年前曾经讲熊十力的故事,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候,有人问他此时最重要的是什么,熊十力回答得简单铿锵,“读经!”

/ 熊十力在抗战中创办书院培养圣贤


抗战最艰难之际,国运已到谷底,若想能重新站起来,除非这个民族有足够强韧的精神内核。熊十力意识到,精神内核已崩,倘不能重建,此族必亡。如何重建?从我辈重新读经、再造精神内核开始!读经,看似柔弱无用之事,岂不知,在一个族群危急存亡之际,这恰是最为刚健之事。老子有云,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,无有入无间,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。”

对中国人这样本就高度世俗化的人群,又是在一个已经高度祛魅的时代,“经”在哪里?它就在我们关于历史的记忆里。关于历史的记忆,实际上就是一个族群关于“我是谁”这个问题的最深刻回答,是我们表达自己对尊严与价值的理解的具体载体。

美剧《权力的游戏》当中,肥宅山姆,这个懦弱又善良,在北境长城的雪原当中经历了各种生死之变,在绝望之际到学城来领受自己的召唤的人,从荒蛮残暴的丛林世界中挣扎着进入学城,进入学城的图书馆,突然看到无数排高耸的书架,瞬间感受到一种撼人心魄的威严。这里储存着世界的记忆,外面那些荒蛮残暴的人,有可能完全不知道这里的存在,但正是这里,是挣扎在血污当中的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,最终有机会获得作为人的尊严的希望所在。学城的大学士对山姆说,“在学城,我们活着有不同的目的。我们是这个世界的记忆,山姆威尔·塔利。没有我们,人类只会比狗强一点。” 

/ 《权力的游戏》山姆威尔·塔利

罗新说“一生所学,只为此刻”,恍恍然我看到了那高耸入云的书架,所能够带给人的真正的尊严。

历史学家就是要把“此刻”记录下来,历史学家同样是要在历史中找到那些构成记忆节点的“此刻”,为它们赋予统一连贯的意义,让它们构成我们的“历史”,构成“我们”,在灾难时期,为这个民族埋下他日能够精神涅槃的种子。

对历史学家来说,每一个经历的时刻都是“此刻”,转瞬的“此刻”却又在记忆中绵延不绝,历史学家如何记忆,这个民族就在如何记忆。



02
我们在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记忆?

一个关键的问题是,我们在如何记忆?这又高度依赖于我们的语言。罗新在访谈中提到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,就是各种军事术语侵入到日常生活语言。

这样一种侵入,直接劫夺了日常生活的意义。日常生活的各种多愁善感,各种自生自发,各种无可奈何,各种不尽完美,都被军事术语当中所人为规划出的整齐划一,令行禁止,战必胜攻必取所替代。岂不知,生活的意义就在于那种不完美当中,就在于那种不整齐当中。倘若一切都是完美的,那就像一场永远都不可能输的游戏,意义也就干涸了。

真实的生活世界当中,人们必须面对人类能力有限性的无奈,必须学会如何对这种有限性进行管理,以尽可能把后果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内。


在日常生活中的军事术语式宣示,却会导向对于能力无限性的某种虚假认知;基于这种认知,即使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,“集中力量办大事”也能克服这种真实的有限性,从而导向对于一种无限责任的承诺。

这种无限责任的承诺,一方面是不可能兑现的,另一方面,很可能会败坏这个民族的心性。行政体制越是承诺无限责任,个体就越可能放弃应该对自己负起的责任。对自己的责任,意味着对自己行为后果的承担,对自己肆意欲望的节制,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担当。如果把这些都放弃了,那就是个“巨婴”,一旦开心,百依百顺,一不开心,撒泼打滚。这样一种心态,在各种民族主义情绪中,有着难堪的体现。然而,世界并没有义务惯着你。

所有这些,都对历史学家提出了严肃的时代命题,你当如何记忆?你当如何为这个民族保存记忆?你当用什么语言为这个民族保存记忆?



03
普通人的普遍记忆

访谈中还引到罗新曾在微博里写下的一个了不起的命题,“中国古典文明的新生,必在发现或者重新发现个体人。”

具有古典心性的个体人,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对于自己的责任的体认与担当,对于有限性的接受与调适。这种心性,同样需要通过一种关于记忆的叙事才能逐渐养成。

历史学家当然应该在这里承担起必不可少的责任,但是它不能仅仅是历史学家的责任,它在相当程度上应该是每一个人的责任。真实个体的生命意义,是无法在别人的叙述中获得展开的,否则自己的意义与责任,同样会被历史学家所劫夺,哪怕这个历史学家是出于善意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每一个人都应该是自己的历史学家。

在这次疫情当中,我们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,就是民间普遍开始了记录。人们普遍在记录疫情,记录自我,记录身边的世界,在互联网上普遍传播。这是普通人的普遍记忆。


我的一位朋友对此评论道,这次灾难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集体性、爆发式的叙事,它们打破了各种区隔,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广泛分享。

这种前所未有,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。它让有些东西会永远地进入我们的记忆,成为我们的历史,不会被以任何方式抹去。它进入了历史,也就进入了未来,会直接参与到未来关于“我们”的塑造当中。

最终,我们的学城,要奠基在普通人的普遍记忆之上。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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